黑瞎子来的时候,我正忙着收院子里的衣服,夏天下雨很突然,防止淋湿晒的东西,我老是要盯着窗外,但有时候也会疏忽,只能尽力抢救。
我忙着抢救的时候,远远地看见路口走过来一个人,雨下的很大,但是他走路稳当,也不撑伞,穿着个背心,很悠闲的样子,即使很久没见了,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,想不认出来也很难,因为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,只是好像换了一副墨镜。
我一点也不愿意去迎接他,收完衣服就躲在了屋檐下面,这边有很多蚊子,但是它们都不敢咬我,小哥不在身边的时候,我闲着没事就会逗它们玩,胖子老是讲我无聊。
黑瞎子散步一样走过来,我看见他背心全湿了,镜片上也沾了水,心里讲这样不难受吗,但是我也没问他,我最后说:“来干什么?”
他看着我然后笑了笑,笑容很熟悉,当年他把我的脑袋往地上按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,我感觉后脑勺有点发凉,站着没动,然后就看见他把手里一个袋子递给我。
我心想瞎子居然会给我带东西,别是又有什么事要我处理,心里很忐忑,接过去一打开,我就愣住了。袋子里面是只小猫,看上去很小,刚才淋了点雨,缩在角落小声叫。
我抬头看黑瞎子,也许是神情里疑惑太多,他就跟我主动解释:“我的猫,托你养一段时间。”
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,我连猫能不能随便放在个袋子里拎来拎去这个问题都没跟他讨论,就直接说:“你说这是你的猫?”
“捡的。”他神色淡淡的,“看着可怜。”
黑瞎子会救助小动物这件事情,我是不觉得奇怪的,他内心是个很善良的人。但是把小动物捡回家养,就是另一件事情了,在我的了解里,他不会去照顾它们,可能也根本照顾不好。
我心里是这么想的,也就这么问了:“你会照顾吗?”
他“啧”了一声:“一般。”
我有点无语,又问: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“小花。”他说。
我立刻说:“那不行。”
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,我就解释:“我家的大黄狗也叫小花。”
听到自己的名字,小花抬起头“汪”了一声,它也是我捡的,现在已经好几岁了,平时很乖,就缩在院子里摇尾巴,刚才在啃我剩的骨头。
黑瞎子说:“那我不管。”
这个时候我看见小哥和胖子钓鱼回来了,就远远地跟他们招招手,黑瞎子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板凳上面,胖子大老远看见了他,叫道:“稀客呀!”
黑瞎子没有马上答话,我猜他可能是在想猫的事情,就说:“我给你照顾好了。”
他点点头:“谢了。”
我问:“你去干什么?要多久?”
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:“出去转转。”
我猜他可能是要去找小花,我说的当然是解雨臣,他们两个有时候会见面,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托我照顾小花猫,他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,就说:“你们比较会照顾。”
这当然是实话,黑瞎子熟悉的人里面,我可能是最会照顾小动物的了,其实小哥比我照顾得好,但是大多数小动物跟他不是特别亲。
我把小花猫拎出来,是一只小三花,棕白相间,左脸有一块特别的小黑斑,挺漂亮的,就是有点脏。我递给走过来的闷油瓶,他一只手就接过去了,小猫在他手里很乖。
胖子以为这猫是我捡的,凑过来要给它起名字,我就解释:“叫小花。”
胖子愣了,看了看大黄狗,又看了看黑瞎子,黑瞎子说:“我的猫。”
他说完这句站起身来,眼神往胖子拎着的水桶里提溜,里面几条活鱼,都很新鲜,他讲:“这鱼不错,我饿死了,什么时候吃饭?”
胖子有点欲言又止的感觉,但还是没说话,拉着我进厨房之后才跟我咬耳朵说:“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喜欢起什么花的。”
我哈哈一笑:“好记又好听。”
胖子很显然不屑一顾,但也没再说什么,脱了上衣开始生火。
我回头看院子里,闷油瓶蹲坐在黑瞎子旁边,两个人好像在聊天,但也好像没有。闷油瓶捧着小花猫,黑瞎子在给它顺毛,两只拥有巨大力量的手此刻动作温柔,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违和,甚至觉得本该这样。
黑瞎子吃完饭就走了,其实我觉得他如果只是过来吃个饭我也不会更奇怪的,他走之后我和胖子决定叫小花猫大花,家里两只小动物叫一个名还是怪怪的,虽然我也叫解雨臣小花,但是他毕竟不是小动物。
我没养过猫,还向当地人取了取经,好在大花很好养,尤其黏闷油瓶,这在其他的动物上是不常见的,我想可能是因为闷油瓶也有点像猫。
大花有的时候也会欺负小花,但是它们不打架,因为小花从来不还手,是一只很乖很懂谦让的狗,虽然它体型比大花大得多。
一直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,大花已经长的很大了,但还是不见黑瞎子人影,我知道他这人就是这样,也不跟他计较,但我出门去看了看小花。
我跟小花也有一两年没见了,我们不怎么联系,但是不会觉得生疏,他的脸还是没变,我有的时候会怀疑他也不会变老,慢慢流逝的只有我一个人。
但好在他笑了笑,他笑的时候有皱纹出现,当然是挺好看的那种纹路,他年不年轻都还是好看的,这让我有点羡慕。
他好像比以前爱笑了,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,我才问他:“最近看见瞎子了吗?”
他想了想:“我们上次见面是去年夏天。”
看来去年他把大花交给我之后确实是去找小花了,但他后来也没把大花领回去。
我又问:“你们见面多吗?”
小花说:“我想他的时候,就会去找他。”
他没有往下说,我也不知道怎么接,我们沉默了一会,我又想到大花,就问他:“瞎子托我养了只猫,你知道吗?”
“他跟我提过,”小花说,“我当时跟他说,猫的一生很短。”
我心里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好像不太对,但这也是实话,我莫名感到有点难过,就去看小花,他的神色很平静,我发现他左脸一颗痣好像比以前更明显了,觉得有点眼熟,但是一时想不起来。
小花好像挺喜欢春天,他天生就招蝴蝶,绕着我飞的细弱昆虫能被他召到肩头,我这次跟他告别的时候,就是这样一个蝴蝶飞舞的季节。
我回去的时候,在路口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坐在院子里,正在逗大花玩,我走过去的时候,他也没看我,管大花叫小花,大花不怎么搭理他,倒是我的大黄狗叫了好几声。
我好心提醒他:“我们叫它大花了。”
他也没看我,就对着那只猫笑笑,大花可能还记得它的第一任主人,乖巧地“喵喵”两声算作友好,这时闷油瓶从屋子里面走出来,拿了一碟牛奶放在大花面前,它伸出细小的舌头开始舔舐。
黑瞎子漫不经心地说:“怎么大了这么多。”
我这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我不过脑子地说:“猫的一生很短的。”
他突然抬头看我,我后脑勺一凉,谁知道他又笑了笑,笑得莫名其妙,我脖子也有点凉,闷油瓶这个时候说话解救我:“吃饭。”
胖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,虽然小花都是拿很好的食物招待我,但是还是比不上自己家吃得香,我赶路半天,饿得不行了,接连吃了两大碗米饭。
吃完该我洗碗,本来应该是闷油瓶跟我一起,但站在我旁边的是黑瞎子,我猜是闷油瓶让他来,他也只会把闷油瓶的话过过脑子。
我不想同他搭话,他一开始也没说话,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,这是很罕见的,这个人把别人的脖子扭断的时候都很果断,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扭过。
他想了一会,然后说:“我一会去找他。”
我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小花,我又想起来小花前几天跟我说的话,我就随口说:“你想他了?”
他的神情有点古怪,但也很坦然的样子:“是的。”
“我知道你也是想我们了,才过来看看的。”我就说。
他挑了挑眉毛,然后龇牙笑:“这个倒不是,我是想小花了。”
我有点糊涂,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小花是大花猫。我没再跟他计较,嗯了一声就继续洗我的碗,他惦记谁,想念谁,都和我无关。他去哪里,在哪里停留,也是他自己的事情。
最后我洗好擦台面的时候、他才又开口讲话,语气还是笑笑的:“替我养了那只猫吧。”
其实我早知道他要讲这句话,但他真的讲出来的时候,我还是有点奇怪:“怎么?”
“我养不好。”他承认,“给你了。”
我早就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,哪怕到大花死掉他都没回来领,我都不觉得哪里不对的。
“可以啊,”我就说,“但大花还是你的猫。”
“那当然。”我能感觉到他好像是真的挺高兴,他讲完这句话就往门外走去,我没跟他道别,也没去看他往哪去,也许他已经径自走出了这个院子,并且再也不会回来。
他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,我知道没有什么能留住他,伤痛不能,金钱不能,失意不能,名誉不能,猫也不能。